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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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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两个时辰后,邺城平原的北秦大帐外,洪显回忆起山上的一幕,仍旧忍不住颤抖。

    “韩烨中箭跳崖后,那两个准宗师和亲卫跟疯了一样朝我们冲过来,要不是他们护着我,我也死在云景山上了。”洪显神情恍惚,头上的鲜血滴下,落进眼底一片模糊,他抓住鲜于焕的腿,“元帅,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我连一个将士都没能活着带下山……”

    云景山上的惨烈超出所有人预料,大帐外站着的人沉默难安。大靖太子死在了云景山,无论这场仗他们是输是赢,北秦和大靖两国从此势必结下死仇,非灭国不能解!

    恰在此时,休战的大靖战鼓在南方重新燃起,更猛更裂,仔细一听,完全不同于前几日。

    这个方向……鲜于焕神情一凛,起身朝南方望去,面色大变。

    不远处,一支军队朝邺城平原疾奔而来,殷红的旌旗上厚重的“帝”字迎风而展,凛冽而霸道!

    “元帅,帝家军驰援了!”鲜于焕身后的副将面容惊恐,他一把冲到鲜于焕面前,跪倒在地,“元帅,您撤走吧!”

    “混帐东西,你说什么!”鲜于焕大怒。

    “元帅,帝家军驰援,邺城这场仗咱们赢不了了,我们已经折了十二万人在这里,您不能出事。咱们和大靖结下了死仇,您要是不在了,以后谁还能挡住大靖的军队!”

    营帐外的北秦副将跪了满地,鲜于焕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沉沉一声叹息,“本帅带十二万大军出征,却尽数折在云景城下,本帅有何面目回王城面对陛下和北秦子民!”

    他的声音猛地一沉,望向帝家军奔来的方向,“本帅一生戎马,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即使战死沙场,也决不做那临阵脱逃之人!传本帅令,敲响战鼓,出营迎战!”

    北秦大营的战鼓被重新敲响,鲜于焕领军冲出营地,和苑书及前来驰援的帝家军决战在邺城平原下。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领着帝家军前来驰援的统帅并未在邺城下停留,而是直接弃马奔上了大雪覆盖的云景山之巅。

    这一日奔波帝梓元未曾休息,不过换了一件黑色晋衣,堪堪隐去了她尚在淌血的肩上触目惊心的伤势。温朔和吉利跟在她身后,半句亦不敢言。

    三人朝云景山颠极速而去,却在半山腰时生生止住。

    尸骨,漫山遍野的尸骨。

    鲜血,染遍半座山头的鲜血。

    往日仙雾缭绕美丽似景的云景山,在他们眼前活生生变成了一座炼狱。

    帝梓元唇角紧抿,朝山顶望了一眼,不顾伤势用比刚才快两倍的速度朝山巅掠去。

    半个时辰后,帝梓元终于踏上了云景山顶。

    没有兵戈之声,不见激烈的交战,此时的云景山顶安静得毫无声息。

    整个云景山顶,落入眼底的,只有一帐一枯树。

    北秦士兵的尸体几乎堆满了山巅,但中军大帐周围十米,却没有一个死去的北秦士兵。

    帝梓元立在不远处,目光在帐中已经死去的六位准宗师尸体上掠过,然后落在了帐外枯树下半靠着的几乎毫无声息的最后一位准宗师身上。他身旁,还剩最后一个精疲力竭的东宫亲卫赵重。

    没有韩烨,整个云景山山头,都没有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压下心底的焦躁和不知名的惶恐,帝梓元连一步都不敢挪动。

    她死死盯着枯树下的准宗师,隔了许久,帝梓元终于走上了前。

    尚有五步之远,半靠着的准宗师突然睁开眼朝帝梓元看来。两人沉默对视许久,他缓缓开口,“靖安侯君,你终于来了。老朽姓龙,乃晋北龙氏之人。”

    晋北龙氏,大靖王朝开国元勋,十大氏族之一。

    帝梓元恍若未闻,终于说出了离开君献城后的第一句话:“韩烨呢?”

    她的声音嘶哑无比,若仔细听,甚至会听到声带破碎的痕迹。

    龙老沉默着没有回答,直到帝梓元按捺不住要上前喝问,他才抬起手朝身后的悬崖指去,“侯君,殿下跳下了悬崖。”

    温朔和吉利神情大变。

    帝梓元整个人因为龙老的这句话顿在了原地,她眼底染上血红之意,猛地逼到龙老面前,低低嘶吼,“不可能,我不信!这天下谁能取他韩烨之命!”

    “是啊!谁能取我大靖太子之命?”龙老面带悲意,看着帝梓元眼底露出一抹沉重和苦涩,“靖安侯君,太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当真不知缘由?世上是无人可取他性命,但他若自己不想活,这天下又有谁可以留住他?”

    活了一世,龙老何等通透。像韩烨这种人物,恐怕连他自己死在这云景山上,也是早就算好的事。

    “我能!”帝梓元迎上龙老的眼,眼底已成了血红之色,“他凭什么死,他韩家欠我帝家一百多条人命,冤枉我帝家十年叛国之罪,这些他都没有还,他凭什么死!”

    帝梓元猛地起身朝悬崖边走去,“谁说他死了,不就是万丈深渊吗?我没有允首,谁都不能要他的命,他也不行!我说他能活,他就能活!”

    不过一瞬,帝梓元已经近到了悬崖边,几乎只要她再行一步,便会落得和韩烨一样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侯君!”

    “姐!”

    吉利和温朔发现她的异状,急急地朝她跑来。

    “靖安侯君!”龙老在赵重的搀扶下猛地起身,朝帝梓元吼去,“太子跳下山崖前已身重数箭,一箭直入心脉,回天乏术!”

    听见这一句,帝梓元顿住了脚步,回转头。

    “太子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他跳下悬崖,只是不想让尸骨落在北秦人手里,侯君,殿下他……”龙老声音哽咽,好不容易才对帝梓元说出最后两个字:“死了。”

    这两个字不仅击溃了帝梓元,也让一路跟来的吉利和温朔面上毫无血色,两人眼底俱是不可置信的悲意。

    帝梓元愣愣抬首,目光在枯树上的铁箭上凝住。

    身重数箭,直入心脉,回天乏术。

    韩烨,你疼吗?

    这世上,我怎么会允许有人这样对你?我怎么能允许有人把你逼进这样的死地?我怎么能迟到这么久,不仅没能救下你,就连你的尸骨也护不住。

    “侯君,殿下托我给您留句话。”

    龙老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响起,帝梓元朝他看去,神情茫然而空洞。

    “殿下说他毕生的心愿就是大靖安宁百姓和乐,他让我告诉您,大靖的这万里江山,就拜托给您了。”

    龙老话音落定,帝梓元眼底的神采一点点回拢,出乎所有人意料,帝梓元嘶哑的笑声突兀地响了起来,这笑声响彻山巅,带着难以自抑的狂乱。

    帝梓元转过身,望向万丈悬崖的方向,“江山?你临到死,还把大靖的江山托给我,你都死了,我要那江山还有何用?我帝家的仇,谁来还?我安下的山河、护住的子民,谁来看?”

    她喃喃开口:“韩烨,你欠我的……”

    “侯君!”吉利的声音在帝梓元身后突然响起,“殿下他能做的,都做了。您只是不知道,您只是不知道……”

    不管其他人的反应,吉利从雪地上爬起,跪在了帝梓元的身后。

    “殿下曾说这世上最了解陛下的是他。他知道这场仗无论是胜是败,陛下都不会让您活着回京。帝家这几年虽然在晋南只手遮天,但到底在帝都的情报和势力越不过皇家和东宫。十位准宗师被陛下派往西北的第三日,殿下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君献城被围,殿下不是为了擒北秦王,而是为了逼十位准宗师现面,否则他根本无法在他们身边安插人手。之后的,您都知道了,殿下知道云景山是陛下最后为您准备的死地,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您留下。即便您不在虎啸山受伤昏迷,殿下也会想其他的方法让您离开,今日的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侯君。”吉利以头磕地,声音哽咽,却又坚定无比,“我们家殿下用他自己的命来换了您的,他能做的,真的都做了。他只是想让您活下去……”

    帝梓元许久未有言语,当所有人都以为她接受了韩烨已经离去的现实时,她冰冷淡漠的声音却缓缓响起。

    “谬论,人死了,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他做的再多又如何,我帝梓元不承他的情,我帝梓元不需要他来护,我帝家的怨仇,也无需他来施舍?”

    “我要去问问他,我帝家枉死的人,凭他区区一人之命,如何来换!”帝梓元仿若没有听到吉利的劝诫,她神情空洞,眼底的狂乱未减分毫,抬步朝悬崖走去。

    “侯君!”

    “靖安侯君!”

    吉利和龙老面色大变,就要伸手去拦,却见一道青色的人影猛地冲上前,死死地抱住了就要落下悬崖的帝梓元,两人滚落在地。

    温朔一把扶起帝梓元,两人跪倒在雪地上。

    “姐,我是烬言!殿下已经走了,你别做傻事。姐,我是烬言!”温朔抱着帝梓元一遍又一遍地喊,直到帝梓元愣愣地抬首看向他。

    “温朔……”

    “姐,我不是温朔。我是帝烬言,我是你弟弟,帝烬言!”

    帝梓元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嘴张了张,吐出两个字,“烬言?”

    温朔使劲点头,眼眶泛红,强忍住眼泪没有落下,“姐,我是烬言。”

    帝梓元抬手在温朔眉间眼角拂过,到最后,手一点点颤抖起来,轻轻开口:“是韩烨救了你,是他救了你。”

    这句几乎不是疑问,当年帝烬言重病亡于东宫,若温朔就是烬言,那这世上能偷龙转凤做下这一切的,唯有韩烨。

    温朔点头,“殿下把我悄悄带出了东宫,后来又安排右相收我为弟子,殿下他一手把我养大,姐,做错的是陛下,殿下他没有错。我们帝家的仇怨,不该算在他身上。”

    帝梓元看着温朔,眼底苦涩难言。她几乎做梦都想看到当年那个惨死在京城的小弟,但她永远都没想到,对烬言失而复得的这一天竟然会是韩烨离去的日子。

    长久的沉默,突然,云景山顶冽冽寒风骤起,已经停了一日的大雪突然又重新落下。

    “我知道,他没有错,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做错任何事。”疲惫不堪的声音在雪中响起,帝梓元闭上眼,道:“烬言,带龙老下山,你们走吧。”

    “姐,你……”温朔神情一急。

    帝梓元摆摆手,望向悬崖的方向,“你们走吧,我陪陪他。”

    帝梓元向来一诺千金,见她恢复了冷静。温朔吉利不敢再言半句,他们对望了一眼,抬起龙老缓缓朝山下走去。

    云景山顶,转瞬间只剩下帝梓元一个活人。

    她缓缓起身,朝悬崖的方向走去,堪堪停在了悬崖边上。

    她垂眼,悬崖下深不见底,沉黑一片,似能吞噬万物。

    “这世上,真的有我做不到的事。为什么不等我来……”帝梓元闭上眼,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中滑落,滴在雪地上,溅出纷繁之景。

    “为什么不等我来,我都听见了,韩烨,你对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为什么不等我告诉你,我不怪你了,我们之间不是死局了,为什么不等等我……”

    帝梓元这一生,永远都会记得两句话。

    当年的临西河畔,韩烨曾对任安乐说——

    我对一个叫任安乐的女子动过心,但我这一世都会护着帝梓元,任安乐,这句话,你永远都要记住。

    很久以后的漠北邺城,韩烨对着重伤昏迷的帝梓元说——

    梓元,这辈子,我最感谢的就是皇爷爷那道赐婚圣旨,你是我韩烨昭告天下、世人皆知的东宫太子妃,这一世,我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韩烨这一生想说的话,终究说出了口,可他却永远都不知道。

    那个他守候等待了一生的人,早已爱上了他,原谅了他。

    他到死都以为他们是死局,却不知,他早就亲手解开了他们之间的这场十年死局。

    这世上唯有生死能化解生死。

    但,也唯有生死让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跨越。

    帝梓元,终究错过了一生所爱。

    这世上,再也没有韩烨。

    嘉宁十八年。

    大靖太子韩烨亡于云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