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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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费斯小姐说的应该是真的,贝尔先生,”当哈罗德·贝尔匆匆忙忙赶回审讯室的时候,一直在门口等着他的克鲁曼迎了上去,“事实上,有件事我刚才没跟您说。昨天晚上大概六点多的时候,我恰巧看到卡尔·霍克利先生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她的脸正好被霍克利先生挡住,当时我没认出是她。但现在我敢确定,我当时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玛格丽特·费斯小姐……”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哈罗德·贝尔抱怨了一句。

    克鲁曼一愣,吃吃地道:“我……刚才没想到会是她……”

    “好了好了,”队长先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已经证实了,布莱克夫人侍女失踪一事和费斯小姐完全没有关系!这就让她走吧。”他推开审讯室的门,看了眼依然坐在那里的玛格丽特,走到她面前,在她抬头看过来的时候,脸上露出和颜悦色的神情。

    “费斯小姐,我很抱歉今早给您带来的不便。一切确实都是个误会而已。布莱克太太对您的怀疑毫无根据。您现在可以走了。”

    玛格丽特没有说话,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

    “我送您出去。”队长前所未有地殷勤,亲自替她开门,“祝您有一个愉快的旅程!”

    玛格丽特朝边上一直用复杂目光看着自己的克鲁曼点了点头,走出了审讯室的门。

    “现在就算有人跟我说这条船要沉,我也不再会感到有任何惊讶了!”当玛格丽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后,贝尔队长抓了抓自己亮光脑门上覆盖着的最后一层稀疏毛发,感叹了一声,“谁能想到不过几天时间,她竟然就这样攀上了霍克利先生!真是没想到!女人可真不能小觑啊!哦对了,”他忽然想了起来,脸色变得异常肃穆,压低声道,“关于这位小姐昨晚去向的事,不能透漏出去半分,否则你知道的……”

    “是的先生我明白。”克鲁曼说道,“但是布莱克太太那里,你打算怎么交代?就在刚才她还派了人过来想知道事情怎么样了。”

    哈罗德·贝尔眼前浮现出昨晚布莱克太太把他叫过去时咄咄逼人的高傲样子,烦恼地皱了皱眉,叹气:“唉,唉!这位太太可真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风闻她和她丈夫风评其实并不怎么样,现在看来传言并不是全无根据!怎么能够因为过去的一点小矛盾就随意诬陷别人杀人呢……”他沉思了下,“船上这么大,谁知道那个侍女会躲到哪里去?说不定她想和某个勾搭上的男人私奔这才故意把自己藏起来的呢?我从前在毛里塔尼亚号上工作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的事。对!”他迅速抬起眼,“你去告诉她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而且玛格丽特·费斯小姐已被证实完全无辜!在没有发现尸体前,我们也不能做出那个女孩已经丧命的鲁莽结论。最后就说我们还在找,会尽我们的全力!”

    “是的队长。”克鲁曼已经预料到等下自己会遭到那位高贵太太如何的无礼对待,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妙极了!瞧,就这么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英明的队长先生再次捏了捏兜里多出来的那卷绿色钞票,然后兴高采烈地抬手抹了抹自己那个已经濒临荒漠化的亮闪闪的脑门,露出满意的笑容。

    ————

    玛格丽特回到房间。

    经由道格劳斯小姐的口,斯特劳斯夫妇已经知道了她被哈罗德队长带走的消息。两人又是不解,又是生气。斯特劳斯先生刚穿好衣服,正准备和太太一道赶去审讯室问个究竟。忽然看见玛格丽特回来了,斯特劳斯太太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亲爱的,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要带走你?你的脸色不大好,手也这么凉!”

    玛格丽特露出笑容,急忙解释了一番。

    “非常抱歉,因为我,让你们担心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最后她向他们道歉。

    这对老夫妇对她确实非常好。她的歉意出自完全的真心实意。

    斯特劳斯太太吁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刚才我们正想过去看一下呢。那位布莱克太太,我在船上也见过一两次,她好像有个挺可爱的儿子。但真是的,她怎么能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随意捏造这种可怕的罪名?好在明天晚上船应该就能纽约。下了船,你们以后就不用再见面了!”

    “是的。再次感谢您和斯特劳斯先生的关心。我没事了。我送你们回房间吧。”

    “不不,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你再去休息下。我们自己回去。”

    这个早上突如其来的这场风波平息过后,道格拉斯小姐陪着斯特劳斯夫妇离开。玛格丽特回到自己房间,紧紧闩上门后,整个人仿佛彻底虚脱了,倒在床上扯过被子就把自己蒙头盖脑地遮了起来。

    她在床上一直待到中午,直到斯特劳斯夫妇让道格劳斯小姐过来叫她到棕榈树餐厅吃饭,说是为了替她压惊。玛格丽特不好再拂老夫妇的好意,振作精神爬起来洗脸梳头换衣服。为了让脸色看起来好点,借用了道格劳斯小姐的胭脂扫了扫两颊,往唇上也抹了点口红。收拾完照了下镜,见镜子里的自己果然精神了不少,容光甚至可以称得上鲜艳焕发。

    玛格丽特来到了棕榈树餐厅。

    中午的棕榈树餐厅不像晚餐时那样满座,不少一二等舱的客人因为昨夜的狂欢派对,到现在还没起床。但位置也已经坐了差不多一半。穿着燕尾制服的侍者推着用鲜花装饰的餐车穿行于客人的中间,为他们送上经由大厨用上等食材精心烹调出来的各种各样精美食物。站在门口的侍者听她报上斯特劳斯夫妇的名字后,彬彬有礼地为她打开了镶嵌着彩色玻璃的大门。

    这是登上这条船后,玛格丽特第一次步入这种只允许“上等人”才能进入的场所。她一眼就看到了斯特劳斯夫妇。他们坐在一张靠着观景露台的餐桌边,与他们同桌的仿佛还有另外几个人,其中一对像是夫妻。

    玛格丽特朝着那张桌子走去。

    “玛琪,你来了!”

    斯特劳斯太太看见了玛格丽特,朝她招了招手。

    同桌的另几位扭头看了过来。

    玛格丽特定了定神,脸上露出微笑,快步走了过去。礼貌地打过招呼后,坐到了斯特劳斯太太留给她的那张椅子上。

    “这位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年轻小姐玛格丽特·费斯,我和我妻子都非常喜欢她。你们大概不知道,她还是音乐大师史密斯的学生!”

    斯特劳斯先生为玛格丽特简单介绍了下同桌,接着为他们介绍玛格丽特。他的语气里带了点骄傲,就好像她是自己的女儿一样。

    在座的罗马统一艺术学院院长弗兰克·米利特先生和他身为画家的妻子表示了惊讶之意。

    “太让人惊讶了。费斯小姐,你看起来这么年轻漂亮。我一向就欣赏史密斯的作品,磅礴大气,细腻处又打动人心。既然你是他的学生,想必也是非常出色的。希望以后有机会能欣赏到你的作品。”

    玛格丽特谦逊一番后,悄悄看向坐自己斜对面的那位中年男人。他四十岁左右,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身上自然散发出一种儒雅而谦逊的气质。

    他就是托马斯·安德鲁斯先生,泰坦尼克号的设计师。

    玛格丽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一看到他,她就忍不住又想到了这几天来一直纠结着她的那件事情。

    今天已经是14号了。如果一切依然照她所知道的发展,今夜就是泰坦尼克的最后一刻了。

    仿佛觉察到玛格丽特在看自己,他的视线投向她,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玛格丽特急忙报以回礼的微笑。

    ————

    “尊敬的先生和太太们,能允许我加入你们的午餐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了过来。

    玛格丽特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肩膀微微一僵。

    “卡尔!”斯特劳斯先生已经热情地招呼他落座了,“怎么只有你一人?你那位可爱的未婚妻呢?”

    卡尔和米利特夫妇以及安德鲁斯等人打了简单招呼,坐到侍者替他拉开的那个空位置上,正好与玛格丽特相对。一边铺着餐巾,一边面不改色地笑道:“布克特太太说她有点不舒服,她在陪她母亲,我这个被忽视的未婚夫就只能自己出来打发时间了。”

    同桌的男人们都笑了起来。

    “玛格丽特·费斯小姐?”

    卡尔落座后,才仿佛刚看到玛格丽特,惊讶般地扬了扬眉,“你今天看起来很美。”他的视线扫过她,最后甚至彬彬有礼地恭维了她一声。玛格丽特实在听不出来,他最后这一句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在讥嘲她。

    她的内心已然崩溃,差点连叉子都拿不稳了,脸上却极力保持着镇定的神情,向他点了点头,“谢谢您,霍克利先生。”

    卡尔一边嘴角微微往上扯了扯。

    斯特劳斯夫妇完全没有觉察到餐桌边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为卡尔能如此和善对待玛格丽特而感到欣慰。餐桌上的气氛更加活跃了。

    “知道吗,现在大家都在打赌,看泰坦尼克号能否在周二前到达纽约。如果可以,那将打破之前由德国德意志号创下的横跨大西洋的最短记录。我赌了一百。但愿最后不要让我失望。”米利特先生兴致勃勃地说道。

    “那么我也跟一百。”卡尔笑道,“倘若赢了的话,我会把它捐给斯特劳斯先生的慈善基金,但愿斯特劳斯先生不要嫌弃它少,而且,到时候记住只要感谢伊斯梅先生就行了。毕竟,是他一心想要打破这个记录的。”

    桌上的人再次哈哈大笑,米利特太太看向设计师,“说真的,六天!太了不起了!安德鲁斯先生,作为这条船的总设计师,你想必感到万分骄傲吧?”

    安德鲁斯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微笑道:“这自然是我所愿意看到的。但这更是所有为了能让这条船顺利创造历史而付出自己努力的人的共同骄傲。比如爱德华船长。”

    “听说晚上要为爱德华船长举办一个欢送酒会?”米利特先生问。

    “是的,”安德鲁斯笑道,“这是爱德华船长最后一次履行船长职责了。伊斯梅先生提议在到达纽约前的今晚给他举办欢送酒会。希望到时候能看到大家。”

    玛格丽特听着桌上的欢声笑语,应景般地微笑,视线基本没抬起来。

    她如坐针毡,心里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这里才好。

    ————

    “玛琪,麻烦把我递一下胡椒瓶。”

    斯特劳斯太太够不到瓶子,对玛格丽特说道。

    玛格丽特应声,急忙抬手去拿,不小心牵扯到伤处,胳膊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递了过去。

    “费斯小姐,你胳膊是否有所受伤,或者拉伤?如果是的话,等下或许我可以帮你看看。”

    坐在玛格丽特边上的那个年轻人是斯特劳斯夫妇一位老朋友的儿子,名叫克拉伦斯。他是纽约医学院的医学硕士。他似乎对玛格丽特很有好感。从她落座后就一直殷勤地找机会和她说话。她刚才的那个停顿动作没有逃过他专业的眼睛,立刻俯身过来,关切地低声询问。

    对面的卡尔正在和新认识的米利特先生说话,漫不经心般地瞥了一眼。

    玛格丽特正好抬起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意,眼神里却含着一丝警告般的意味,并且,仿佛还隐隐有点不快?

    玛格丽特一凛。急忙放下胳膊,“没有。谢谢您的关心。我很好。”

    “我很高兴得知你也即将去纽约工作。如果以后你在医疗方面有任何疑问或者需要帮助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很乐意为你答疑解难。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他向站在后面的一个侍者要了张便签,写下他在纽约的地址电话,然后推到了玛格丽特的面前。

    在对面那两道目光的注视下,玛格丽特硬着头皮接了过来,低声道谢。

    “哈哈,看到年轻人这么快就熟悉起来,我更加感到自己老了。”斯特劳斯先生也注意到了克拉伦斯对玛格丽特献殷勤的举动,笑着打趣,“我应该早点介绍你们认识的。明天就到纽约。如果你动作够快的话,或许还能在下船前请到费斯小姐和你一起吃顿晚饭。”

    “这是我的荣幸。”克拉伦斯立刻说道,“事实上,我现在就可以去定今天晚上的位置,不知道您是否有空,费斯小姐?”

    玛格丽特的后背开始冒汗了。下意识地再次抬眼看了下对面。

    他正靠在椅背上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

    “我……”

    她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再次拿道格劳斯小姐当挡箭牌,“非常感谢您的盛情,但是今晚我已经和道格劳斯小姐约好了,恐怕不能取消,非常抱歉。”

    “没关系。”克拉伦斯掩饰不住被婉拒后的失落之色,但很快就笑道,“希望下船后能有机会。”

    “好的,谢谢您。”玛格丽特含含糊糊地应道。

    “诸位抱歉,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卡尔忽然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道,“你们继续慢慢享用。”他站起来微笑着和同桌的男人道别,向斯特劳斯太太和米利特太太弯腰,视线最后掠过玛格丽特,随即转身离去。

    “英俊,风趣,又有风度。”等他离去后,米利特太太说道,“可以预见,布克特小姐将会有一段非常令人羡慕的婚姻。”

    “我亲爱的太太,你说这话,将我置于何地?”米利特先生表示不满。

    满桌人再次笑了起来。

    玛格丽特也跟着笑,视线落向他刚消失的那扇玻璃门的方向,心里却再次沉甸甸地涨坠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这个昨晚帮了她大忙的男人给她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或许是因为她所知道的今夜泰坦尼克号悲情的结局,或许……

    两者兼而有之。

    ————

    午餐终于结束。与米特里夫妇告别后,玛格丽特陪着斯特劳斯夫妇回房间小憩。克拉伦斯表示要一起送,而安德鲁斯也同路,于是几个人沿着甲板一起往回散步。经过一排倒扣着的救生艇边上时,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问道:“安德鲁斯先生,这条船上救生艇的数量是足够配备的吗?”

    安德鲁斯一怔。仿佛踌躇了下,终于笑道,“事实上,救生艇的数量是不够载走船上全员的。不过费斯小姐大可以放心。我想能用到它们的概率微乎其微。”

    “那么有可能让船减速,或者稍微改变一下航道吗?”玛格丽特明知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依然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我想这不大可能,”安德鲁斯先生大约把她的提问当成好奇心在驱使,耐心地解释,“全速前进是伊斯梅先生的意思。至于航道的经纬度方向,这是经过严格测算后得出的最合理结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不允许做出任何变动。”

    玛格丽特沉默了。

    “玛格丽特曾被一个沉船的噩梦困扰,所以总是放心不下。”斯特劳斯先生笑着为她的不寻常疑问向安德鲁斯解释。

    玛格丽特也为自己的疑虑向他道歉。

    “没关系。我知道确实有少部分人会从心底对乘坐类似于轮船之类的交通工具感到恐惧,”安德鲁斯看着玛格丽特,微笑道:“费斯小姐,我以泰坦尼克号总设计师的身份向您保证,您脚下的这条船可以算得上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安全的快速交通工具之一。明晚您会安全抵达纽约的。”

    玛格丽特表示感谢。

    与安德鲁斯先生分开,送斯特劳斯夫妇回房间后,玛格丽特的边上就只剩下了看起来似乎还兴致勃勃的克拉伦斯。

    “费斯小姐,甲板上的风光很不错。想不想继续去走走?”他邀请道。

    玛格丽特正想婉拒,身后上来了一个侍者。

    “费斯小姐,这里有您的一张便条。”

    侍者递过来一张折叠起来的便条,朝她欠了欠身,转身立刻走了。

    玛格丽特接了过来,慢慢展开。

    她的心猛地一沉,呼吸也跟着一窒,下意识地扭头张望,什么人也没看到。

    “你怎么了?脸色忽然不大好?出什么事了?”克拉伦斯觉察到她神色的变化,问道。

    “没事,我没事——”

    玛格丽特紧紧捏起那张仿佛咬住了她手指的便条,勉强稳住已经变得紊乱无比的心神,看向克拉伦斯,“很抱歉可能昨晚没睡好,我现在感到有点累,我想回房间休息……”

    “好的。但请允许我送你回去。因为你的脸色看起来真的不大好。”克拉伦斯立刻说道。

    玛格丽特几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没再拒绝,转身任由他护送自己。

    “费斯小姐,你真的没事吗?”送她到房间门口前的时候,克拉伦斯看了眼她紧紧捏住那张便条的手,不放心地再次和她确认,“如果感到不舒服,请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你。”

    玛格丽特再次表示自己没事。终于送走克拉伦斯后,她回到自己房间,坐到床边,发呆了片刻后,慢慢展开那张已经被她捏皱的字条,盯着上面那一行没有落款用黑色水笔写出来的字迹潦草的斜体字:

    “今晚九点,到我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