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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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莱克太太的起居室在二楼。她端正坐在一张椅子上,身穿一条精美刺绣和蕾丝花边的银蓝色长裙,精心做出来的卷发盘扣在脑后,恰到好处地烘托出她了修长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肩膀。

    她是一个有风仪的女人。三十不到的年龄。眼睛深邃,鼻子挺直。如果一定要在她的容貌上挑缺点的话,就是她的嘴了。大约因为总是习惯性地抿着,她的嘴角呈现出微微的下垂状。如果不笑的话,这令她总是露出有些严厉的表情。除了这一点,她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有魅力的漂亮女人。

    现在,当她看到玛格丽特进入她的起居室,唇角抿得更紧,于是脸上的线条也显得更加严厉了。

    玛格丽特朝她打了声招呼。

    “听说您找我,太太?”

    “费斯小姐,”她看了眼玛格丽特,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的冷淡。虽然她大约已经在极力掩饰了,但还是流露出了一种厌恶,“感谢你这段时间来给谢利上课。现在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们一家明天要去纽约。大约几个月后才回来。而在回来后,大约也用不到你再继续教谢利弹钢琴了,所以……”

    她推过来一个预先准备好的信封。

    “这是这段时间应该付给你的薪水。希望下次你见到史密斯教授的时候,代我向他问个好。”

    玛格丽特微微一怔。

    虽然她原本就打算在这节课后来找布莱克太太谈自己打算停止教谢利钢琴的事,但现在,从布莱克太太的嘴里听到她用这种语气来打发自己的话,除了惊诧,说没有半点不快,那就是鬼话了。

    她忍住心里突然涌出的不悦,对上了布莱克太太的眼睛。

    蓝灰色的眼珠子,也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在看,泛出冷冷的仿佛玻璃的釉光。

    这个女人虽然一向自视颇高,但之前对她还算客气。现在这样的态度,还是第一次。

    玛格丽特仿佛明白了过来。

    这个做妻子的,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所以才会突然用这种方式打发自己走。

    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思及此,她忽然觉得释然了。也不想再为自己辩白什么,默默拿过信封,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想起刚才谢利的话,脚步稍一迟疑。

    明天,谢利就要随布莱克夫妇去往南安普顿港口,登上那艘著名的大船了。

    她知道接下来这艘船和船上大部分人将会面临的命运。

    因为父亲就在南安普顿码头干活,而温彻斯顿距离那里也不过两三个小时的车程。随着那艘大船启航的日子越来越近,最近她也不可避免地时常想到这件事。

    尽管她也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悲剧,但以她的能力,她实在做不了什么。没有人会相信她的,他们会认为她是个疯子,或者是居心叵测者。

    号称永不沉没的巨大铁轮泰坦尼克,怎么可能会在它的处女航中就遭遇沉船的命运?

    她就一直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并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现在。片刻之前,她忽然得知自己认识的人也要登上这艘船了。

    布莱克先生和太太……就算了,但是谢利……

    玛格丽特自认并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甚至称得上自私。除了父亲和对自己有赏识之恩的教授,这里其实也没什么能让她关心的人了。

    但,和这个小男孩毕竟处了几个月了……

    她的眼前浮现出谢利刚才负气消失的背影……

    “费斯小姐,你为什么还不离开?难道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待遇?”

    就在她踌躇着的时候,布莱克太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玛格丽特抬眼,见她眼睛里的那种厌恶之色更加明显了。

    “您仿佛对我很不满?”她回了一句。

    布莱克太太大约没料到她突然用这样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怔。

    “费斯小姐,你竟然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史密斯教授说你是他最好的学生,我才花了大价钱请你来给谢利上课的。但是你都做了什么?”

    玛格丽特皱了皱眉。“请问,您认为我都做了什么?”

    “好一个我认为你都做了什么!”布莱克太太生气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仿佛想走过来,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压低声音说道,“我原本不想再提这件事的,倘若你还能表现出半分应该有的羞愧的话。因为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实在叫人无法忍受的侮辱。但是你的态度实在令我生气。关于你勾引我丈夫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样的厚脸皮,才会令一个年轻小姐在做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情后还能像你现在这样用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来面对我?”

    “您的丈夫告诉您我勾引他的吗?”

    “难道你还不承认?”布莱克太太的脸上现出两片气愤的红晕,“如果不是吉拉特告诉我这件事,我究竟还要被你蒙蔽到什么时候!你,这个……□□!”

    玛格丽特看着面前这个因为愤怒导致嘴唇都开始颤抖的上流社会贵妇,忽然觉得她的模样有点可怜。想到谢利还是她的儿子,对她生出的最后一丝恼怒也消失了。

    她微微吁出一口气。

    “布莱克太太,你在辱骂我的时候,问问你自己,真的相信你丈夫的无辜吗?虽然事实和你指责我的恰恰完全相反,你的丈夫他就是个人渣,但是,如果这样的自欺欺人能让你感到好过些的话,我愿意让你继续维持住这样的美梦。顺便说一声,即便没有你开口,原本我也想在今天提出辞职的。祝你和你的布莱克先生接下来的海上旅途愉快!”

    脸上带着略微恶意的笑容,玛格丽特拿过装了钱的信封,撇下布莱克太太,转身离开了起居室。

    原本她是想提醒一下布莱克太太不要登上泰坦尼克号的。

    这种提醒本就显得相当突兀,加上这个插曲,布莱克太太更不会听她的。而且,玛格丽特怀疑这对夫妇稍显突然的这个决定可能原本就和自己有关。如果真这样,她的提醒反而更会令布莱克太太感到愤怒。

    所以最后她决定什么都不说。

    她下了楼梯,来到一楼,穿过阔大的客厅往花园去的时候,遇到乔伊走了过来。他的手上拿着一个信封。

    “费斯小姐,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吗?”他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呃,是的。”玛格丽特瞥到信封一角印着白星公司的标志,心中一动,装作无心般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这是明天的船票!”乔伊朝她展示,“泰坦尼克号可是一票难求,何况先生和太太的决定又这么突然。好在谢天谢地刚才邮差总算及时送了过来,温菲尔德先生已经问了我好几次了,让我这就送到布莱克先生的书房里去。”

    温菲尔德先生是布莱克家的管家。

    “哦,你去吧——”

    玛格丽特微笑地目送他往拐角处的书房去。

    ————

    片刻后,玛格丽特走出了这座别墅的花园铁门。

    她回头的时候,看到房子正门一根廊柱的后边露出半个小小的身体。

    谢利躲在那里看她。只露出一只眼睛。

    两人目光相遇的时候,玛格丽特朝他笑了一笑,然后挥了挥手。

    谢利转过身,迅速地跑掉了。

    玛格丽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里,怔忪片刻。

    就在刚才,乔伊从书房出来后,她悄悄进去,把放在桌上的那个信封压到了地毯的下面。

    她不希望谢利上船。虽然他有可能上救生艇,但在那种情况下,变数随时可能发生。

    这是她能为这个男孩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玛格丽特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同时,她也做了一个决定。放弃去维也纳,下半年到美国,接受那个助教的职位。

    ————

    第二天,四月十日的清早,玛格丽特搭上了去往南安普顿的最早的火车——她想把自己的决定第一时间告诉父亲。

    她是十年前来到这里的,成为了一个十一岁的异国小女孩,从黑发变成了金发,拥有了一个新名字,玛格丽特·费斯,还有一个父亲,布朗·费斯。

    就像布莱克家的男孩谢利说的那样,布朗·费斯是个贫穷的煤炭工。

    他是个爱尔兰人,十年前,他漂亮的妻子丢下他和女儿与一个男人私奔。他听说有人在南安普顿看到她登上了去美国的船,于是他就带着女儿和变卖后的全部财产来到这里。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这样他就可以第一时间等到她的归来。在这里,他依靠为停泊在港口预备出港的无数客轮和货轮输送煤炭而生活,成为这个港口城市里数以万计的普通煤炭工中的一位。

    那时候,玛格丽特和绝大多数与她相同命运的下层阶级的未成年女孩一样,在纺织厂里干着一份周薪不到一个英镑的工作,终日忍受着充满浮动棉絮的空气对肺叶的伤害。

    布朗·费斯非常爱他的女儿。来到南安普顿,在他渐渐发现女儿变得和从前不同,不但能够准确记录下在他听起来完全不可捉摸的各种乐曲,而且无师自通般地学会乐器演奏后,他就下定决心,要让她过上一种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用自己的积蓄送她上女子学校。在她从女子学校毕业,因为偶然机会成为温彻斯特艺术学院一位著名作曲家的抄写员、继而得到他的赏识,破格收她为学生后,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赚到足够的钱送女儿到她向往已久的维也纳音乐艺术学院继续学习。

    玛格丽特曾痴迷于古典乐,梦想自己能够作出撼动心灵的不朽乐曲。但她也十分清楚,这不再是古典乐的巨匠时代了。如果她依旧放不下自己的梦想,最大的可能就是贫穷潦倒一生,就像她上辈子那位清贫了一生的音乐学院教授父亲。

    ——就算不考虑得那么远,仅仅从现状来说,如果她放弃了美国的那个工作机会,在接下来的可以预见的几年时间里,虽然她可以申请奖学金,但这并不足够支付她昂贵的学费和生活开支。她现在的父亲,布朗·费斯将要继续为她承担莫大的经济压力。虽然他一再强调他没问题,但从去年开始,玛格丽特就注意到他的健康仿佛有点问题了。她不想他再继续这么辛苦下去。

    十年的父女相处。他是她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后第一个,也是对她最好的那个人。

    更何况,再过两三年,一战就会爆发。如果现在去了美国,工作稳定后,就可以把父亲也接过去。那里才是最安全的避风港。

    上午十点,火车终于抵达了南安普顿。

    玛格丽特回到自己位于布林街区的家中时,父亲不在家。应该在码头干活。

    布林街区是典型的下层阶级聚居区,也就是贫民区。街道狭窄而肮脏,房屋杂乱而破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里聚居着许多梦想能够去往自由女神国度的人,他们大多是爱尔兰人,布朗·费斯就是其中的一位。

    玛格丽特放下简单的行李箱,环顾了下四周。

    屋里有点凌乱,用木板隔出来的厨房里空空荡荡,桌上落着一层灰尘。两只正在觅食的老鼠受了惊吓,从角落里蹿了出来,飞快地从她脚边逃走。

    她不在家时,大多数情况下,结束一天工作的父亲回来后,会去街边的那家破旧小酒馆里渡过几个小时,几杯廉价的掺水爱尔兰威士忌就是他的老伙计。

    玛格丽特更加坚定了自己刚才的决定。

    她麻利地收拾屋子时,艾伦太太听到动静过来,怀里抱着她刚生出来才两个月的女儿在门口嚷:“玛琪,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去港口看热闹?中午泰坦尼克号就要离港了,好多人都跑去看了!要不是没人照顾我的女儿们,我也要过去看看!上帝呀,如果能让我像那些有钱人一样能在那里享受一个晚上,那该多好!”

    玛格丽特不想去码头,半点也不想。

    她停下来,洗干净手后,过去逗弄她的女儿。

    这是艾伦太太活下来的第五个女儿了。这几年的时间里,从她搬过来住到这里后,在玛格丽特的印象里,绝大多数时候,这个女人仿佛一直都挺着个大肚子,从没有停止过怀孕和生产。

    “多可爱的孩子!给她起名字了吗?”玛格丽特轻轻抚摸了下婴儿长着细细绒毛的细柔脸庞。

    “爱娃,”艾伦太太随口道,显得并不在意的样子。她看了下身后,随即靠过来些,低声问道:“玛琪,我听说现在有的医生能给女人身体里装一个环,这样女人就不用再怀孕了。你懂得多,你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医生吗?”

    玛格丽特略微一怔,看了眼艾伦太太。

    她其实三十岁还不到。但面容消瘦,头发凌乱,看起来就像四十岁的人。

    “如果你知道有这样的医生,求求你告诉我,帮帮我!我丈夫一直要我生孩子,他想要个儿子。但是我真的不想再生了!你认识奥斯顿太太吧?就在上个月,她流产了,差点死掉,但是前几天她偷偷告诉我,她是故意喝下放了好几天的已经坏了的牛奶,故意流产的。她说她受够了这种生活。我也是的。但我不想喝坏牛奶。”

    这是一个医学迅速发展的时代,就在几年前,已经有医生发明了在女性体内植入环的避孕方法,女权主义者也在为女性能够获得自主生育权而疾呼奔走。但女性避孕却依然是一个被主流社会抨击的话题。他们认为只有娼妓才需要避孕。一旦发现医生帮助正派女性施行这种手术,倘若做丈夫的提起控诉的话,将会可能面临吊销执照的可能。

    “如果你知道,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艾伦太太再次低声恳求。

    玛格丽特无法立刻拒绝这个可怜的女人的求助。想了下,低声道:“确实有这样的避孕手段了。但现在我还不知道有哪位医生能做。我会留意的。等我知道了,我会告诉你。”

    她会考虑在去往美国前告诉艾伦太太。这样即便以后她那个脾气暴躁的丈夫发现了妻子不能生育的秘密,也不可能跑到美国去找她算账。

    “谢谢,你太好了。”艾伦太太露出笑容。

    她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

    “哦,她肚子饿了,我要回去给她喂奶了,我先走了……”艾伦太太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玛琪,你父亲上泰坦尼克号了,你还不知道吧?”

    玛格丽特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你父亲,他上泰坦尼克号了!”艾伦太太说道,“最近这里的煤炭工人在闹罢工,你不知道吗?你父亲已经好些天没干活了。你知道乔治吧,这可怜的家伙,突然生病,干不了锅炉工的活,你父亲就顶替他上船去烧锅炉了。哦对了,他早上临走前还叮嘱我,说万一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回来,让我告诉你一声,叫你别担心他,他很快回来的……”

    艾伦太太还没说完,玛格丽特已经冲出了门,朝着港口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