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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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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衣卫属上十二卫,下设南北镇抚司,同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虎贲卫等同为天子亲军,拱卫京师重地。

    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内部事务,专辖本卫法纪。

    北镇抚司掌诏狱,奉天子钦命,可不经刑部大理寺对犯罪官员进行追查、逮-捕、审-讯乃至处--刑。

    南北两镇抚司各掌所司,各辖卫所。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常在北镇抚司,顾卿以功臣之后,领承天门指挥千户所,主管诏狱,权柄不在同知佥事之下。

    杨瓒向刘寺正一番打听,确定自己不会走错,方才告辞离开。

    目送杨编修的背影远去,刘寺正再次确定,这位杨小探花着实有胆,非一般人可比。

    弘治朝的厂卫少动刑罚,称得上遵纪守法,指挥使牟斌亦是十分正直,有个不错的名声。但也没见哪个朝官闲着没事干,主动找上锦衣卫。

    南镇抚司也就算了,偏偏是北镇抚司,还是主管诏狱的那一位!

    吃饱了撑的吗?

    “果真是年头不对?”

    刘寺正一边嘀咕,一边望向天空。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现下已是阴云密布,又有一场-暴-雨-将临。

    按照刘寺正的指引,杨瓒穿过两条长街,问过三名路人,才寻到锦衣卫承天门指挥千户所。

    单看建筑外观,实在很难同“天子亲军”联系起来。

    明朝官员不修衙,文武通用。锦衣卫负责稽查百官,更要以身作则。抓别人-贪-污-犯-罪,自己总不好大张旗鼓的砌墙修房子。

    只不过……

    杨瓒抬头,视线溜过墙头,半晌无语。

    墙面斑驳尚可以理解。大门破损,门轴轻微断裂,也不是问题。就算门板不翼而飞,也没谁脑子发抽,敢闯锦衣卫的空门。

    问题是,墙头的草长到两掌长,随风摇摆,那叫一个婀娜多姿。

    不能-拔一拔?

    毕竟身在皇城,好歹注意一下形象?

    杨瓒在门前站了好一会,两三队校尉力士打眼前走过,时不时都要看他一眼,目光很是奇怪。

    青色官服,打鸂鶒补,束乌角带,应该是个七品文官。悬着出入禁门的朝参牙牌,有极大可能是个翰林编修。

    一名在宫门前见过杨瓒的校尉立即想起,先时顾千户至翰林院办事,就是为了这个杨编修!

    “可是杨编修当前?”

    “正是。”

    “杨编修稍待。”

    校尉得了准信,当即前往内堂禀报。

    不过几息时间,杨瓒就被请进千户所。带路的校尉很是客气,杨瓒心里有了底。看来,之前锦衣卫上门,应该不是自己-犯-事。

    同斑驳的外墙不同,千户所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绕过虎啸影壁,地面均铺着条石。

    五间厅堂,梁栋檐桷均有青碧绘饰。屋脊蹲伏瓦兽,不见半分安详,倒如-凶-兽-般狰狞。

    正堂门大开,顾卿却不在堂内。

    “杨编修,这边请。”

    校尉在二堂前止步,另有一名佩素银牙牌的锦衣百户引路。

    “劳烦。”

    杨瓒拱手,很是客气。

    百户笑得亲切,“杨编修客气。”

    比起沉默不言的校尉,这名百户很是健谈。

    “在下钱宁,早闻得杨探花大名,今日能得一见,实是有幸。”

    “岂敢,杨某不才,钱百户谬赞。”

    杨瓒笑笑,不得罪他,也不想同他过于亲近。

    身为天子仪卫,锦衣卫的相貌身材都不错。但钱宁此人,总给杨瓒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如太子身边的刘瑾,一样不得杨小探花的眼缘。

    下意识的,杨瓒想避开此人,越远越好,脸熟都没有必要。

    钱宁仍在滔滔不绝,半点未察觉杨瓒的敷衍。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演武场,行至二堂。

    堂门依旧大开,数名校尉力士分列两旁。

    见到钱宁,一名校尉上前,抱拳行礼,道:“钱百户请止步,指挥使亦在堂上。”

    杨瓒发现,提到指挥使三个字,钱百户不自觉的压下唇角,惧意之下,似藏有一丝恨意。

    “杨编修,有缘改日再叙。”

    百户是正六品,编修则是正七品。文武有别,锦衣卫的地位却更加超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钱宁对杨瓒过于客气,更让后者下定决心:日后遇到这个钱百户,必须绕道走。

    “杨编修请。”

    校尉手按刀柄,请杨瓒进堂。

    不知为何,杨瓒心中突生一丝紧张。借着宽袖遮掩,握了两下拳头,深吸一口气,总算将突起的烦躁压了下去。

    与设想不同,室内并非只有牟斌和顾卿。

    地上跪着四个人,两侧各有百户校尉分立,气氛委实有些压抑。

    杨瓒停下脚步,有些不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形。

    锦衣卫审案?

    看着不像。

    目光扫过,于跪在最左侧之人身上稍作停留。虽身形消瘦,神情憔悴,五官相貌确有几分眼熟。

    “杨编修。”

    牟斌开口,打断了杨瓒的思绪。

    想起自己站在那里,杨瓒忙收回心神。

    “下官杨瓒,见过牟指挥使。”

    “杨编修多礼。”

    意外的,牟斌很是客气。

    顾卿立在牟斌右侧,仍是一身大红锦衣,腰束金带。侧首看过来,貌似……笑了一下?

    杨编修以为自己眼花。

    再看,顾千户风仪严峻,束带矜庄,哪有半分笑意?

    一定是眼花了。

    没出息。

    暗自嘀咕一句,杨瓒整肃心神,专心同牟斌应对。

    “先时贸然至翰林院寻杨编修,险生误会,万请见谅。”

    “指挥使言重。”

    寒暄之后,牟斌话锋一转,道:“本官是个直性子,说话办事喜欢直来直去。请杨编修来,不为其他,实是为了认人。”

    “认人?”杨瓒有些片刻的不解。

    “顾卿。”

    “属下在。”

    “内中缘由,你解释与杨编修。”

    “是。”

    顾卿应诺,上前两步,对杨瓒道:“先时京城有流言,隐指科场舞弊,杨编修可知?”

    杨瓒点头。

    祸起飞语,众议成林。曾参杀人的典故,古已有之。

    流言直指谢丕,更牵涉到谢阁老。甚者,自己也脱不开干系。杨瓒曾担心过几日,但在殿试之后,所有的流言似一夜消失。

    难道就是锦衣卫的关系?

    “此四人即是源头。”

    示意杨瓒近前,顾卿道:“闻其中一人曾对杨编修有毁谤之言。请杨编修来,即为当面确认。”

    至此,杨瓒方才了悟,牟斌口中的“认人”是怎么回事。

    “下官尽力。”

    认就认,没什么大不了。

    视线扫过四人,最终仍落在左侧一人身上。

    春闱放榜之后,福来楼内曾生出一场口角,牵涉到杨瓒和王忠等人,此人和闫大郎都在场。当然,还有闫璟。

    只不过,在认出这人之后,杨瓒又有些为难。

    “杨编修可有为难之处?”

    “这……”迟疑片刻,杨瓒终选择实话实说,“若下官没有记错,此人姓王,单名炳,乃今科贡士。当日在福来楼内,确对下官及同年口出莠言。”

    “杨编修可认准了?”

    “是,下官确认。”

    之所以犹豫,盖因王炳与王忠同乡同姓。那日之后,隐约听王忠提起,两人似还有宗族瓜葛。

    王炳犯事,会不会波及到王忠,杨瓒心中实在没底。

    王忠以二甲靠后选中庶吉士,早惹了不少人眼。如果王炳被定罪,难免不会有人借题发挥。

    翰林清贵不假,但在发迹之前,名声更显得重要。哪怕沾上一星半点干系,都会惹来上官不喜,官-途不顺。最糟糕的,一辈子呆在翰林院,做个七品编修,八品典籍,终生别想出头。

    现下,牟斌和顾卿没问,他不可能贸然帮王忠撇清。

    那不是帮他,是在害他。

    正为难时,安静跪在地上的王炳骤-然-暴-起,似疯-魔一般扑向杨瓒。

    “都是你!都是你害我!我必不与你干休!”

    杨瓒不提防,没来得及闪躲,被王炳结结实实撞在腰上。劲道驱使,不由得后退两大步,眼见要撞到圈椅,突被一条手臂擎住。

    淡淡的沉香味传入鼻端,杨瓒瞬间愣了一下,背部似火燎过一般。

    “杨编修可无事?”

    “无事。”

    杨瓒侧身让开一步。

    顾卿收回手,转向被校尉压制的王炳,道:“带下去。”

    声音没有起伏,却让王炳硬生生从疯-狂中转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刹那间面如土色。

    在被校尉拖出门之前,王炳突然大声呼喊:“闫璟害我!我愿指认!”

    话出口,校尉当即停住。

    顾卿并未理会,仍道:“押下去。”

    闫家父子已被打上“藩王-同-党”烙印,早晚都要处置。王炳的指认,对天子无足轻重,倒是能给李阁老送个人情。

    显然,牟斌也想到这点。

    “遣人给李阁老府上递个信,别用本官的名义。”

    “是。”

    杨瓒按着腰侧,眉间紧皱。

    方才还不觉得,现下只感到一阵阵钝痛,八成是被-撞-得不轻。还是早些回客栈,找个大夫看看为好。

    “既已无事,下官可先告退?”

    “且慢。”牟斌突然变脸,收起笑容,肃然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杨编修暂留千户所内。”

    “下官正抄录年历,且需轮值弘文馆,恐有不便。”

    “事急从权,还请杨编修莫怪。”

    什么?

    不等杨瓒想明白,两个校尉大步走进堂中,奉牟指挥使之命,直请杨瓒往诏狱小住。

    “哪?”

    他没听错吧?

    “诏狱。”

    “下官并未-犯-罪。”

    “诚然。”牟斌点头,大方承认,“还请杨编修行个方便,本官自然也方便。”

    将他无罪下狱,还要他行方便?

    锦衣卫也不能这般不讲理,如此不-要-脸!

    “杨编修请。”

    校尉如两座大山,杨瓒没有丁点办法。

    穿越以来,这是第二次陷入困境。想要脱困,怕比登天还难。

    如此看来,见到美人并非全是好兆头。

    果真是-迷-信-要不得。

    杨瓒着实想不明白,牟指挥使究竟为何变脸,还变得这么快。

    既然事无转圜,杨瓒不打算继续硬抗,住就住吧。总有放出的一天……吧?

    “牟指挥使,下官尚有一事。”

    “杨编修请讲。”

    “可否为下官请个大夫?”杨瓒苦笑道,“方才好似是伤到了。”

    牟斌嘴角微抖。

    这杨编修果真不是个善茬。锦衣卫指挥使在上,千户在侧,满地校尉力士,竟让人-犯--暴-起伤人,传出去能笑掉王岳那厮的大牙!

    杨瓒发誓,他绝没有讽刺之意。奈何做久了探子首领,遇事都好阴谋论。

    “再者,”杨瓒自怀中取出几分名帖,道,“既然下官要在诏狱小住,这几份名帖,请指挥使帮忙送回客栈。不麻烦的话,还请遣人至三位相公和几位尚书御史府上解释,非是下官不识抬举,接下名帖却不登门,实是另有要事,他日必当面请罪。”

    话落,杨瓒扶着腰,施施然和校尉去了。

    牟斌立在堂上,捧着几分名帖,很有风中凌乱之感。

    自国朝开立,凡官员入住诏狱,要么生无可恋,只求早死,要么破口大骂,一一问候厂卫十代祖宗。敢当面威胁锦衣卫指挥使,还让对方无话可说的芝麻官,除了杨瓒,大概找不出第二个。

    顾卿丝毫不体谅上官的难处,抱拳行礼,离开千户所,亲自为杨小探花去请大夫。

    诏狱也有大夫,家传绝学,治外伤手段一流。杨编修的伤,明显不在其列。

    看着空荡荡的大堂,牟斌苦笑。

    陛下,您可是坑臣不浅!

    乾清宫内,弘治帝勉强用了小半碗清汤,再也用不下。

    “陛下,您多少再用些。这汤是奴婢亲自盯着熬的,里面有太医的方子。”

    “撤了吧。”

    弘治帝摆摆手。宁瑾无法,只得唤来伺候御膳的中官,将原封不动的碗碟撤下。

    “牟斌可有消息送回?”

    “回陛下,尚未。只东厂上禀,半个时辰前,杨编修出了大理寺,去了承天门指挥千户所。”

    弘治帝微顿,难得笑了。

    “好。”

    “陛下?”

    “无事。让扶老伴到文华殿传朕口谕,弘文馆讲习暂停,半月后再开。”

    “奴婢斗胆,若是太子殿下问起?”

    “若太子问起,便让他来见朕。”

    “是。”

    扶安领命离开之后,弘治帝撑着坐直了些,对宁瑾道:“朕写一道密旨,待朕万年之后,你亲自交给太子,颁于朝上。”

    “陛下龙体渐有起色……”

    “宁老伴,朕自知大限将至,总不过是这几日。能撑到今时,已是祖宗庇佑。”弘治帝道,“为朕磨墨吧。”

    “奴婢遵命。”

    弘治帝已有七日不上朝,朱厚照经杨瓒点播,重拾孝经,日日在内阁观政,御前问安,渐有长进。

    对此,弘治帝既感欣慰,又觉不舍。

    若是老天再给他十年,哪怕五年,他都能安心将社稷交与太子,安然长逝,无愧于历代先皇。

    可惜啊!

    只盼杨瓒莫要辜负他的期望,能辅佐太子,扛鼎江山,成就一代明君贤臣。

    悬腕黄绢,手指枯瘦,落下的字仍苍劲有力。

    “敕翰林院编修杨瓒,睟面盎背,昂霄耸壑,班行秀出,博学宏才。有古贤之风,踔绝之能。讲□□,日日兢兢,仁言利溥,实为庙-堂-伟-器之才。

    古云,厚栋任重,为君者当任人唯贤,拔犀擢象。

    朕效先祖,选才任能,不拘年少。

    擢迁杨瓒翰林侍读,授奉训大夫,兼领左谕德,讲习弘文馆。”

    一道圣旨不过寥寥百余字,弘治帝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方才书就。

    “用敕命之宝。”

    “是。”

    宁瑾送上宝印,弘治帝亲自拿起,重重按在绢上。

    七品至从五品,品秩堪谓飞-升,甚至超过了当年的李东阳。

    黄绢灿目,红印昭然。

    宁瑾不由感叹杨瓒的圣眷之隆。

    跟在弘治帝身边多年,他几乎可以断定,敕令发下之日,既是杨小探花一飞冲天之时。